2017年5月29日 星期一

哪來的勇氣?—寫於《台北物語》邪典化的過程中

進入到臉書時代後,很久沒寫電影心得長文了。難得有動力,卻是為了一部爛到出奇的電影。

《台北物語》每一個動作都充滿著令人難解的謎題。上映之前公布了長輩圖風格的海報,還有一眼就讓人看出爛得出奇的預告片;上映中粉絲團的宣傳文,居然是拼命把劇照 P 到各大城市場景中,乃至上映後片還沒下檔,官方粉絲頁就自行關閉。這些電影外的周邊動作都偏離長久以來我們習慣的常識,彷彿還在補完電影文本本身的崩壞。

全然悖離電影製作的常識,可以說是對《台北物語》最好的總結評價。每天出產的奇葩爛片難以勝數,但是拍片的人多少都看過電影,所以不管在美學品味上多低劣、或是技術設備如何不到位,導演總是會盡力做好一些事情,例如鏡頭要對到焦、錄音不可忽大忽小。然而《台北物語》卻是所有能犯錯的地方都犯上了大錯,而卻也很難以「挑戰電影美學」的顛覆視之,因為那些錯誤顯然不是經過任何的設計,而是充滿了隨機性。更何況應該沒有任何導演,會把根本不屬於電影創作範圍的「字幕」都列入考量,而《台北物語》可以在字幕上也出現「$※%&*」這種品味崩壞的狀況,而導演也沒有讓後製修正的意思,幾乎使人難以做出合理的解釋。

如果說影評就是以比較理性且有主題及結構的方式,以文字重述觀看電影的過程,那麼以上的前言,大概可以帶出撰寫《台北物語》對影評是如何艱鉅的挑戰。要談片中的失誤可以信手拈來,從第一幕到最後一幕平均每十秒就有一個梗,積起來的相罵本足以批成一本論文,不過這樣做免不了讓評論跟電影一樣破碎;如果要用有組織、有結構的文字爬梳文本,卻又掛一漏萬,覺得怎麼寫也寫不中本片的精髓。再考量理性上怎麼分析都是缺點,但感性上觀影過程卻被徹底娛樂的衝突,要如何拿捏才能呈現本片在影評人心中真正的地位,不會讓讀者因為其爛而錯過、也不會讓人誤以為其神而抱著錯誤期待入場,更是難上加難。於是一篇篇出手就反串的文字大概就是在這樣的矛盾中產生,而讀者也紛紛接受到這樣的矛盾,於是所有的負評都成為本片票房推波助瀾的廣告文。在我書寫本文的當下,《台北物語》已經從臨時減預定場次的窘境大翻身,變成場場爆滿、從小廳改大廳、許多觀眾二刷三刷反覆朝聖的熱潮,而影廳內更變成場場哄堂大笑、鼓掌喝采,甚至大聲與劇中人物對話也不奇怪的狂歡慶典。儘管有些嚴肅的文青拒絕承認它足堪和眾多邪典電影(Cult Film)的經典並列,但保守點說,它確實已經走在邪典化的路上。

無論如何,我還是想認真的寫一篇沒有反串、酸文,並且避免狂歡過度的文字出來,做為給這部本人觀影生涯最奇特經歷的電影,留個當下的、第一時間的註記。本文會涉及許多的劇情討論,但是為了篇幅,可能不再詳述全部來龍去脈,有興趣者可以直接看片(如果還有機會),或者搜尋相關的影評。

《台北物語》的導演黃英雄長期開設劇本創作課程,所以我也還是先由劇本看起。這部片的主要劇情在處理上十分糾結,主要的八個角色之間相互有著牽連,而且涵蓋了婚外情、誤診、索賄、關說、都更、偷竊、拜金…等等光怪陸離的內容,光是把人物之間的關係釐清就不是容易的工作。不過黃英雄也還是有其獨到的心法,用了兩層的「殼」把這八個角色之間的故事包在其中,直接下了簡單的註腳。

第一層「殼」是由女主角孫英(陳怡安飾)的父親和女兒小宴構成:孫父在片子切入紊亂的主要故事之前,先說他要去日本玩,實際上是瞞著家人去跟情人幽會,不料意外被孫女小宴抓包;到了八人大戲結束後,小宴問「回國」的「爺爺」(劇中如此稱呼,其實一般華語家庭應該會稱外公)「韓國好玩嗎?」爺爺因為沒有真的出國,也沒發現地點出錯的問題,光顧著拿出伴手禮要討好孫女,讓小宴證實了她先前「大人都在說謊」的見解。這層「殼」算是點了《台北物語》原本打算對台北下的註腳,同時也是八人角色之間相互牽連的原因:謊言。有這層殼的協助,中間八個人錯綜複雜的劇情便可以不用花太多氣力去解析,電影本身已經先給了明顯的暗示。

而第二層的「殼」,是一對住在台北近郊山上、務農、與劇中主要角色都沒有關係的父子,他們只在片頭及片尾出現,夾住了第一層的殼。在片頭,父親先點出都市只有有點錢的人才住得起,然後更有錢的人就來山上搶地住別墅的荒謬性,再鼓勵小孩要努力打拼,以後才能住得起別墅。對照現實,誰都知道這樣的階級流動想像過於天真,雖然努力才能成功被當成「真理」,但在此說出來卻有了「謊言」的效果。第二層殼把真話與謊言的辯證提升到社會結構的層次,野心不可謂不宏大。

但是這兩層堅固的外殼沒辦法拯救《台北物語》在主要劇情上的空洞。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黃英雄對於劇中人物完全只設定了跟劇情直接有關的部分,讓劇中的角色充斥著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如何走到這一步的空虛感。舉例來說:劇中環遊世界六趟的女子,在角色設定中應該沒有寫出她的教育背景、專長、職業,她的生命只存在於「丈夫空難過世後」。所以在她為自己設想怎麼把大筆金錢花掉時,沒有什麼比較合理的選項可以選擇,只出現了「遇見外星人」「選總統」「得諾貝爾獎」之類的無厘頭選項;而最後設定她去環遊世界六趟,卻也沒設定她到過什麼地方,以至於她的台詞中,無法透過無意間引用世界其他角落的所見所聞,來豐富角色的性格特色。這種缺失體現在劇中的每一個角色中,於是乎黃英雄很努力給予八個角色極戲劇化的人生,但是每個角色依然浮在空中,不管是新的設定被爆出來、又或者是細微的小動作,對觀眾來說都不是可以同理的「情理之中」,而是時時都滿頭問號的「意料之外」。如果沒有「意料之外」,那就是「你之前講過了」。

這種低級的劇本錯誤不是只有黃英雄會犯(當然,若牽扯到作者身份,他犯下錯誤比較不可原諒),不過《台北物語》相形之下特別擁有魅力的原因,在於黃英雄勇於使用極為戲劇化、無厘頭的內容來填補功課不足的缺點。前面舉出的「遇見外星人」是一個例子,又或者像孫英誤診事件中缺乏詳細的設定,導致醫師與病人爭執收不了尾,索性就讓旁角亂拋「基因突變」當理由來搪塞。這樣做結果不但使缺陷欲蓋彌彰,而且還額外引發一些惡趣味。

「空洞設定」與「龐大架構」之間的巨大斷裂,還造就了《台北物語》另一個獨門的美學——過場。它的故事必須一口氣就交代八個主要角色,分別以偷情、抓姦、圍標、車禍四個事件使他們聚集至同一場地進行多邊談判,每個線路又有一些支線使其相互牽連。在八人到齊之前,電影必須在很長的時間內進行多線並行的敘事。這種多線的敘事對國際級的大導演來說,有時也是艱鉅的挑戰,而黃英雄在此更呈現了創作能力的捉襟見肘,常常其中一線故事講到一個段落,就不知道該如何接續下去。學識不足的導演在此一定會犯下硬切劇情線的錯誤,讓觀眾看得糊塗、抱怨連連。而黃英雄或許因為長期教學對電影理論的熟稔,打算找出一些電影語言中的修辭技法來處理他的困境。所以觀眾就會看到一個突然插入的段落,內容是冗長又沒有結果的語音電話,或者三個人對時的橋段。這些段落好像在對話裡有一些哲思,想要暗示觀眾這個突如其來的段落有它一定的用意,先堵了觀眾的思緒。而後,當你意識到接下來的故事跟這些段落毫無關係時,忍不住啞然失笑,而剪接上的不順利便隨之輕舟已過萬重山。

關於《台北物語》在其他電影技術上,例如打光、收音、造型、表演等等問題,我必須在這裡做些割捨不談。然而重新思考我在第一次踏入本片放映廳之前,對本片的期待是想了解它究竟會觸碰什麼樣的下限;但是第一次看過之後,卻不斷在思考的,卻是它魔力的來源。我不認為是黃英雄有能力算計並牽動眾人的情緒,同時也不覺得本片的爆紅只是台灣觀眾的窮極無聊。在這篇文章書寫的過程裡,簡單從人物及過場做了分析之後,我大膽地認為《台北物語》鬼魅般的吸引力出自於一種過度樂觀的自信。即人有的時候會明知自己有所不足,卻率性的找個方法便認為可以解決那些不足。這種自信其實是活躍在社群媒體上的世代熟悉的;我們可以回想在臉書當道的這幾年,是否你總想得起一些人的名字,他們非常勇敢地在網路上侃侃而談,但是講出來的話馬上在你的同溫層成為訕笑資源?

《台北物語》在誤打誤撞中,形成一種各個層面美學越拙劣,就越強化與其自信之間的對比,從而更加呼時代精神的循環。也許比起黃英雄真正想談的官商勾結/利慾薰心/情愛糾葛,其美學品味的過度膨漲,才真正的反應了當今的「台北物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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