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1日 星期六

[2009金馬影展特輯]暴力的共業─評《卡塔琳的秘密》

《卡塔琳的秘密》劇照
電影一開始,觀眾就陷入五里霧中,不明白女主角卡塔琳(Katalin Varga,Hilda Péter飾) 被他人知道了什麼樣的祕密,何以遭受村人的漠視與丈夫的憤怒。觀眾如同她的孩子歐班(Orbán Varga,Norbert Tankó飾)一樣,莫名地必須跟著眼前這位美麗卻好像集欺哄、隱瞞、機心甚至是心狠手辣於一身的女人,走上一段明知是謊言的尋母之路。直到秘密被揭穿的那一刻,才得以明瞭這個堅強女人的背後,背負著什麼樣的委屈……

Peter Strickland在《卡塔琳的秘密》(Katalin Varga) 中,用故事結構、鏡頭、音效,交織出父權體系對於受暴婦女的敵視與漠視。更在有限全知的敘事觀點裡,悄悄地考核了觀眾潛意識中對女性形象的憎惡指數。強烈的控訴使人不忍亦不安,然而對比劇中所揭示的受暴婦女心境,這種良心的鞭笞仍屬輕微了。

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看,對於受暴婦女的刻劃是存在兩難困境的。過度的創痛展現容易使弱勢形象成為女性的印記,更合理化父權以保護為由,對於女性人身自由的進行「善意」的限制,以及對「壞」女孩的恐嚇;而另一方面,對於暴力製造的創傷若輕描淡寫,卻又給予施暴者大事化小的論述空間。《卡塔琳的秘密》中,這個的兩難的問題被十分謹慎地處理:它讓女主角卡塔琳主動地決定追尋的目的,並且控制著秘密揭示的節奏,使得卡塔琳能以強勢勇者的形象呈現;而這麼一來,當反抗走向無可避免地失敗時,就具有更強烈的悲劇性,消解了父權能被原諒的空間。

卡塔琳在追尋目標的過程中,為了暫時抵擋來自歐班(其實也是來自觀眾)的疑問,隨口謅了找外婆──也就是她的母親──這個理由。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則是歐班在旅途中念茲在茲的,要回去找「父親」的童言童語。這個對比除了劇情上的合理性,當然也有性別層次上濃厚的象徵意味。令卡塔琳不堪的是,她心知肚明她口中的「母親」只是個權宜的藉口,但歐班尋父的願望,卻正因為自己的舉動逐步實現。當卡塔琳發現她所追逐的目標無法為她完成救贖,反而替施暴者完成了成為父親的願望時,其中的荒謬與諷刺真是不言而喻。

女主角失敗的計劃固然令人唏噓,但是觀眾的處境在導演的算計之下,恐怕也好不到哪裡去。電影中最令人震撼的演出,莫過於卡塔琳面對鏡頭,娓娓地托出受暴經過的那場戲。大多數的電影鏡頭,都會避免人物對著鏡頭直視,讓觀眾意識到攝影機的存在。然而就在卡塔琳最殘忍的自剖時,導演卻讓觀眾必須長時間、近距離地面對她憤怒的眼神,完全沒有遁逃的空間。這也暗示著我們:若對於暴力視而不見,無異於參與了父權體制下的共犯結構。


[2009金馬影展特輯]性的舞台─《姣妹日記》裡外的文化課題

《姣妹日記》劇照

近幾年來常看到一種來自於台灣異性戀男性的憤恨之言,認為台灣女性有嚴重的崇洋媚外情結。誠然,台灣對於歐美人士既定的刻板印象遠遠高於亞、非外籍人士,然而女性比男性更為嚮往並容易得到異國戀情的情況,一方面顯示兩性權力位階與族群權力位階之間的對應關係,會使得這種跨種族的性別關係呈現雙傾斜的情況;但另一方面卻也昭示了在面對西方兩性關係文化時,女性得利更多的現象。

《姣妹日記》(People I've Slept With)談的是一個性關係複雜的亞裔女孩,在意外懷孕之後,發現孩子可能有五個老爸,而她決定生下小孩,並且替他找出生父是誰。在她鎖定的五個可能人選之中,三位戲份最多的角色是台裔、韓裔的角色,也讓這場尋父記變成一群亞裔熟男熟女的慾望展現。

從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女主角安琪(Angela,張嘉琳 Karin Anna Cheung 飾)對孩子大膽的性愛自白開始,導演李孟熙(Quentin Lee)就直截了當地宣誓了這部電影在性事上的顛覆。然而,性的顛覆在這個年代或許不是人人接受的概念,卻也不再具有挑戰禁忌的開創性。《姣妹日記》真正的趣味還是在於,這群亞裔人士除了外表還存著黃種人的模樣外,語言、文化、生活習性都已經深深同化於北美洲的世界。於是片中的保守派父母的意識形態不再是《推手》(1991,李安)、《喜宴》(1993,李安)中的中國傳統文化,而是共和黨;編劇對安琪性事的處理,也不需要像《候鳥》(2001,丁亞民)一樣,在「忠貞」的面前劃下最後的安全線。

因為少了這些包袱,這部加拿大/香港合作出品的獨立制片電影在節奏上,比起標榜性喜劇台灣電影還要更輕快的多。好比一場婚前雙方家長碰面的戲,男方母親望著自己親手安排、卻被兒子全盤否定的理想媳婦照片時,不禁悲從中來,這已經是片中家庭衝突的極限,而且被支開兒子與親家完全無需面對這樣的尷尬時刻。我無法想像同樣的情節搬到台灣的家庭中時,這樣的安排要怎麼樣不帶給觀眾太理想、太失真的感受。但是在北美洲的舞台裡,它就發生的那樣自然。

又比方說日籍編劇在映後座談會上坦言,片中安琪拍下每位一夜情對象,還做成卡片的習性,是取材自他曾經有過的戀情對象。這種習慣到了亞洲,恐怕只有重蹈陳冠希覆轍的下場而已。對於台灣參與金馬影展的觀眾而言,《姣妹日記》的確能讓他們開懷大笑,化解了面對女人也開始「風流」而可能造成的尷尬。但在這輕鬆笑聲的背後,有多少「西方人都是這樣的」想法在其中參與運作,就是散場之後值得每一個人捫心自問的事了。

就在《姣妹日記》上映的前夕,立法委員與交際花的婚外情正佔據了新聞版面,女主人公的個人資料與過往生活被媒體──全台最強大的人肉搜索機制──全盤公諸於世;愚蠢的聽眾持著早就該作古的生物決定論,讓電台女主持人憤怒地鼓吹女人集體出軌。而那些痛恨白種男人的曠男們請告訴我,在你們不能提供這種西方文化對女性性自主相對友善的環境之前,又有什麼立場去反駁女性認定老外比較尊重她們的想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