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17日 星期二

平庸的困局─評《真愛旅程》

《真愛旅程》海報
李奧納多迪卡皮歐 (Leonardo Dicaprio) 與凱特溫絲蕾(Kate Winslet) 在《鐵達尼號》(Titanic)的合作,是去追求一個浪漫而帶有些遺憾的自由美國夢;怎料十年之後,兩人再次攜手的《真愛旅程》(Revolutionary Road),卻是要從現實而殘酷的美國世界逃離,卻又因為自囚而走不開的悲劇。於是,這對銀幕情侶的再度合作,除了純粹的電影宣傳噱頭之外,還多了幾分影像對話的趣味。就像是法蘭克(Frank)與艾波(April)初遇的那場戲,法蘭克那人窮志高的模樣著實讓我心中傑克(Jack)的影子又浮現了出來。幸好,故事中嚴肅而龐大的命題,而李奧納多與凱特十年洗鍊下來的演出,也不復見當年青澀。因此鐵達尼的陰影在其他鏡頭內都更不復見。

法蘭克與艾波這兩個角色在電影裡的互動,在開場沒有多久就透露出了端倪:兩人的溝通總是陷入困境,並且總是以尖銳的、激烈的爭執做為最終的方向。一次又一次對話走入死胡同,其中揭示了夫妻相處間各種兩難的問題:要求多變化的情趣經營、亦或無味的安全感;要事事溝通共享,亦或是各自保留私人情緒空間。這些性格上的差異,在電影當中看似做了太過誇張的表演,然而實際上,那只是外在的社會環境壓力催化的結果。威勒夫婦對於現在居處是去或是留,周遭人事一面以金錢、地位與性加以誘惑,一面以死氣沉沉的環境、工作與社會輿論加以驅趕。矛盾和對立在這樣難以逃離的環境下,才釀成無可挽回的悲劇性。

婚姻中的問題、人與社會環境的磨擦,這兩條主線在電影中相互糾纏、相互突顯。這樣的故事特色使得《真愛旅程》中對夫妻生活的描寫,有別於其他探討此類問題的電影。比方說在描述艾波的不耐情緒時,導演並沒有讓這個角色花太多的時間在表演家事的無聊與厭煩;而一般婦女教子的辛苦,在電影中幾乎未曾呈現,甚至兩人的孩子幾乎只有在全身到遠景的鏡頭出現,也幾乎未成為畫面構圖的焦點。家事的枯燥與教子的壓力,這是在描寫傳統社會婦女被壓抑的處境時最好用的工具,在這部電影裡卻被全面揚棄,這對於觀眾的理解勢必成為一種挑戰。如果不能夠以同情的視角審視艾波對與夢想的渴望,那麼就會難免陷入與法蘭克相似的處境──在眼裡只看見一個歇斯底里的、瘋子式的存在。反過來說,如果能夠意識到本片在處理婚姻問題上的特殊性,那麼對於艾波與法蘭克的衝突才能夠得到充分的理解。

正如同原著小說和電影的英文片名所揭示的,這個故事其實與革命脫離不了關聯。革命這個帶有些左派浪漫的詞彙,使我們必須去檢視電影中描寫的階級與性別問題。在階級的層面,透過法蘭克上班過程──千篇一律的身影朝著鏡頭淹來──已經不著痕跡地控訴了資本主義之下,被扼殺的個人創造力。這樣的控訴一度讓艾波搬家遠行的要求站穩了正當性,也讓法蘭克的猶疑顯得畏縮、懦弱。然而,資本主義神話最拿手的把戲並不僅僅是製造出一批又一批乖巧的上班族,而是替這些乖巧的臉孔製造少數的夢想,使其心甘情願地沉溺在有朝一日能夠自我實現的幻夢中。法蘭克的角色在造夢的戲碼裡面扮演了雙重的身分,一方面他就是那個逐夢成功的榜樣,是其他眾人幻夢中的理想形象;而另一方面他也是被欺騙的對象,他在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的情況下,投入了一個幾乎失去思考的必要,只需要無意義的胡鬧的工作中。眾人連同法蘭克自己都稱羨的地位與財富,輕而易舉地收編了對革命的熱情。而法蘭克將追逐自己幻影的過程,誤認為是自我實現,更讓他無法自拔地踏入悲劇的泥淖中。

對比於法蘭克的迷失,艾波在對於自我實現的道路上清晰得多。然而,她的女性身分卻讓這條路遙不可及。雖然在表面上,家庭充裕的經濟讓她得以省去教子的心力;而法蘭克相對於旁人閒言,對女人賺錢養家的開明態度似乎也支持了其追逐夢想的空間。然而,無法控制的生育能力,讓她必須承受身體對於心靈的背叛;而女性情緒化、感情用事的刻板印象,在法蘭克要否決她的意見正當性時,又變成最好的藉口。然而更令旁觀者替艾波感到難堪的地方或許是,當艾波踏出試圖控制自己的第一步後,總是招來更大的、來自於自身的毁滅。同時身為加害者與被害者的艾波,在某種程度上似乎與同時身為騙子與被欺騙者的丈夫法蘭克相互呼應;然而事實上,艾波面臨的矛盾比起法蘭克的更顯得血腥而且赤裸。她無法如同面對愚蠢的頂頭上司那般,用暗度戲謔之意的工作成果來獲取阿Q式的精神勝利。以電影中的性愛為喻,法蘭克的男性身分使他極易從性愛中將庸俗的憂慮短暫發洩,而艾波的女性身分在性愛後,卻無疑地讓庸俗在體內著了床,成為既屬於她而又不屬於她的一部分,並且還能感受到他的成長。艾波對於被庸俗吞噬的焦慮之所以倍於法蘭克,性別的差異無疑是其中關鍵的要素。

無論從哪一個面向切入,這部由重重隱喻和象徵所織就的電影,總是可以找到一條豐富的線索,引領觀眾深入的思索人生困境。在這個平凡人充斥的世界裡,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對於這樣的命題感到心有戚戚。然而導演在最後一幕揭諸螢幕上的解脫之道,或許有些叫人感到灰心絕望。艾波的血祭儀式終究未能撼動革命解放之路的天真與遙不可及,而若觀影者在接受了這樣的震撼之餘,在面對這種不見、不聞的灑脫之時,究竟該嘆服其偉大的人生智慧,亦或抗議其腐蝕鬥志的鴕鳥心態?或許,這個見仁見智的選擇題,會讓這部電影更加的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