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28日 星期四

童顏下的愛情─《漂浪青春》與《海角七號》的另一種觀察


前言:巧合的關注



最近兩部精彩的國片:《漂浪青春》與《海角七號》的相繼上映,想必讓支持國片者在荷包失血之餘,又為了新一代導演開始重視說故事的技巧而感到歡欣。這兩部電影都用平凡而貼近生活的語言,不賣弄過多的藝術性,偕同先前的《九降風》與即將到來的《囧男孩》,四位導演不約而同地在昭告台灣的電影觀眾們:國片不悶,國片很好看!

有關《漂浪青春》與《海角七號》二片的總評,我已經分別為文討論。不過在看《漂浪青春》的時候,有個主題在我心中一直縈繞不去,卻苦於沒有時間與心力進行爬梳的,就是劇中大膽地刻畫了小女孩的同志愛戀。到了《海角七號》的時候,又看(聽)到了鍵盤手大大(麥子飾)唱著令人捧腹的愛情之歌,在周美玲和魏德聖兩位一男一女的導演眼中,巧合性的都對兒童的情愛有了觀注。

這樣的傾向是否標注著國片導演對愛情議題的新一代焦點?目前只憑兩部電影就下結論難免草率,不過這倒也可以成為日後在看台灣電影時,一項值得觀察、比較的話題。而在為文的同時,有部已經與部分觀眾見過面,但我還沒有機會看到的國片《囧男孩》,在預告片中,已經隱隱的透露會談到小男孩對女生的情愫,在期待院線上映的同時,不妨先就已上映的這兩部電影做先暖身的閒話。

自信的《漂浪青春》




《漂浪青春》的三個段落,正好將老少幼的人生階段全部一網打盡,在進幾年台灣同志電影多半集中在拍攝青少年的青春形象時,這樣的嘗試顯得特出。畢竟愛情對許多人來說是一生都在經歷的歷程,而不只是青少年時期的探索與青澀。

在這部電影的第一段,題名為「妹狗」。妹狗(白芝穎飾)其實是個名字,她是個與盲眼歌手姊姊(房思瑜飾)相依為命的女孩。小演員白芝穎出演這個角色,已經不是第一次與周美玲導演合作。相信會看《漂浪青春》的觀眾,泰半都曾經看過周導的前作《刺青》,那麼應該也會對該片中的童年小綠記憶猶新,這個小小綠也是由白芝穎擔綱。只不過,在《刺青》當中許多小小綠的鏡頭都是在草地裡渺小而孤獨的身影,用來刻劃小女孩心中被拋棄的寂寞感受,真正讓她發揮的機會不大。到了《漂浪青春》時,才出現大量特寫、半身的鏡頭,讓白小妹妹可愛而真摰的表演天份有了充分的發揮。

誠如我在〈以小搏大─評《漂浪青春》〉裡面提出的觀察:「在《漂浪青春》的人物塑造上,雖然處處都有《刺青》裡的影子。」妹狗與小綠之間,其實也不難找到許多共同性。兩個小女孩都是在童年時期就有愛情的萌芽,同時,這樣的情感也一樣被忽視。儘管她們都大膽而直截了當的宣告自己的愛情,然而這樣的宣告往往因為年齡的關係,不受到重視。最後,這兩個角色也都經歷了親人的拋棄,並渴望著她們的歸來。由這種種跡象看來,妹狗與小綠幾乎可以合而為一,而且由於妹狗的故事著重在童年、小綠的故事則多半發生在由楊丞琳演出的青少年時代,兩個生命恰好還可以互相補完。

這樣的相似性應該並非巧合,雖然目前還難以猜測周美玲心目中,總是出現如此小女同志形象的原因為何,但是這樣的形象,卻點出了兒童情感的困境。就一般成年人而言,絕大多數都不相信兒童時期能具有愛情的感受;即便兒童自行表白,也往往被視為搞不清狀況的童言童語。周美玲卻對這樣的情感認真以待,在《刺青》中曾透過楊丞琳對梁洛施的質問,代為點出成人世界對兒童愛情忽視的抗議;而到了《漂浪青春》裡,又發出了更進一步、更大膽的聲音:鏡頭上,妹狗從竹篙(趙逸嵐飾)胸前口袋掏東西──多麼具有性暗示意味──的小動作,不但直接表達她對兒童情感真實度的相信,同時還更進一步透露出除了「情」,尚有「慾」的可能性。有了這個鏡頭的鋪陳之後,連帶讓後來妹狗目睹竹篙和姊姊發生關係的一幕更具震撼性。

不過,由於《漂浪青春》的故事並非以性慾做為主題,就連竹篙的兩場激情戲都止於初步的愛撫,所以妹狗的情慾探索,也沒有篇幅能再做深入的刻劃。同時,若在就此一部分進行深入探討,驚世駭俗的話題恐怕又會讓觀眾止步,將這部電影貼上晦澀不明的藝術電影標籤。或許,透過鏡頭語言微微的偷渡,已經是最大的極限。儘管同志的出現早就讓電影本身遭受一些刻板印象或負面的看待,然而從《刺青》刻意操作的偶像市場和《漂浪青春》的平易風格來看,周美玲導演仍不斷地試圖拉進同志影像與觀眾間的距離。從這樣的傾向看來,即便有朝一日她的七色彩虹電影全部完成,恐怕也無法突破這樣的尺度。而這可能也意味著,無論日後有多少小綠和妹狗出現,依舊難以將產生此一角色的情感做完全的宣洩。這未能抒發的情感是否會持續源源不絕地化做更多類似的角色,成為其電影中揮之不去的幽靈,是未來相當有趣的一項觀察重點。

必須指出的是,儘管在提出兒童情慾的可能性方面,是對於真實世界的深刻觀察;然而,或許正由於這樣的看法尚不被多數人接受,因此看得出周美玲在向觀眾急切的揭示這一類生命的存在時,有些過分急切的傾向。造成的影響就是,角色對於自我的信心未免堅強得過分理想而脫離現實。對於來自周遭強大的忽視或否定,能夠像妹狗或小綠一樣,有堅強的心理素質,對自己愛情的真實度毫無懷疑者,大概是少之又少。如果說,在同志運動已經讓這樣的身分具有一定能見度時,電影還會讓竹篙因為周圍的異樣眼光,一再反覆自問「女生可以愛女生嗎?」這樣的基礎問題,那麼心智年齡更低的妹狗和小綠縱使天真爛漫,面對這樣強大的壓力,恐怕也難以保持這樣滿盈的自信。

曖昧的《海角七號》




相對於周美玲鏡下外放的兒童情感,魏德聖《海角七號》中的大大(麥子飾)就顯得曖昧許多。當然,這樣的說法在第一時間可能會很難被接受,畢竟她在電梯裡唱的那首歌可一點都聽不出任何曖昧的意味兒,那首歌是這樣唱的:

我愛你 愛到不怕死
但你若劈腿 就去死一死
喔喔 我 愛你 愛到不怕死 Baby
愛我請你讓我瘋狂一次

這首歌扣除第二句的狠話之外,無論歌詞與曲調,其實都有點近似基督教聚會時唱的詩歌,惡搞效果滿分。它的歌詞內容也是十分直接的,愛憎分明的性格不但當場讓走不出狹小電梯的三位成人感到尷尬。不過,這樣的直接並不能很隨便的視為這個角色的性格就是如此。事實上,電影中的大大台詞極少,許多性格都是透過表情和肢體語言建立的。那些旁若無人的表情,其實正是她用來隱藏自我的最佳防衛。

我相信對於看完《海角七號》而沒在中途睡著的觀眾來說,要描述出大大的特色並不困難,但是要深入去探究其內心想法的時候,必然會觸礁。這困難之所以產生,並不在於戲份的多寡,畢竟戲份相對更少的大大母親(林曉培飾)在談到她和祖母間的不愉快時,說得再簡略,背後的心理因素也都還有蛛絲螞跡可循。大大的性格卻相對的,被她無所謂的外表掩飾得很好,即便要深入探討,也有些不得其門而入的感覺。對這個角色內心世界呈現在貧乏,甚至讓我懷疑在被剪去的片段中,應該對她也有不少的著墨才對。

我之所以認為大大的過度神祕是剪接造成的遺憾,並非全然出於臆測,而是電影中也確實呈現出某些端倪。在喜宴之後,酒醉的勞馬(民雄飾)走到海堤邊,看到大大與另一個小男孩並肩坐在堤上觀海時,做了類似「抓包」的演出。這個段落無論是大大跟男孩的出現,還是勞馬的動作,都相當的突兀。而延續這樣奇怪的情境,當勞馬繼續訴說他的魯凱公主時,一向拒人千里的大大突然展現了她溫馨的一面,貼心的程度不但讓酒席上聽得不耐煩的大人們汗顏,也一舉讓勞馬心防徹底潰決。在這場戲裡,大大近乎一百八十度的形象轉變,與其說是導演的失誤,反倒更像是讓觀眾潛入電影深處的密道缺口。

回過頭來從大大的背景設定──單親媽媽獨立扶養的小孩──來看,她與周美玲鏡下的女孩有著如此相似的成長過程,然而魏德聖導演卻賦予這個角色早熟和偽裝的本事,塑造了與妹狗、小綠全然迥異的性格。所以我們極難從寥寥的一處戲裡,輕易的推斷她心中情感的波瀾。然而,整部《海角七號》又是如此強調愛情的電影,唱出如此強烈情歌的大大,加上電影中的偶然破格,推論其心中也有瘋狂式的愛情,倒也不算是過分的解讀。只不過,在電影的呈現上是曖昧的,連情歌的調子都要刻意仿擬聖歌,再配上「阿門」這樣的宗教語彙來模糊焦點,魏聖德導演對兒童情感表現上的踟躕就在其中展現出來。即便在剪去的片段中可能有較明確的呈現,那麼從剪接上的取捨,也可以證明兒童的愛情在魏導的心目中,比不上周導來得肯定。

這樣的立場可以說比較貼近於一般人對兒童愛情的看法,否定其存在,或是將它模糊成不懂事的誤會。這與《海角七號》整部電影貼近市場的性格或許有些相關,然而卻也讓電影的內容產生了某些裂痕。若以拙作〈等待交會的時刻─評《海角七號》〉提出的觀點而言,本片之所以扣人心弦,正是因為「在紛亂的元素當中,導演成功的堅守住愛情的主軸,讓眾多人物背後的小故事,都指向愛情中的悲歡離合。」劇中樂團的六位樂手,除去年齡最老茂伯和最小的大大外,都有個感人的愛情故事在背後支撐。魏導將愛情故事化為青年與中年人專利的作法,無疑地讓人物間的關聯產生鬆動。茂伯尚可靠著郵差與傳統音樂國寶的身分建立鮮活形象,大大的曖昧卻讓這個角色趣味有餘而靈魂不足。

小結:未完的篇章



對兒童愛情發生的可能,一般說來不是不被接受,就是被歸為「兩小無猜」,無法認真以待的玩笑。然而台灣電影長年以來對於性別議題的高度觀注,使得導演在有意無意之間,對於許多性別議題總是會採取挑戰主流的觀念。然而,做為新一代的、開始重視市場的國片,這樣的叛逆性格就必須小心翼翼的包裝。《漂浪青春》與《海角七號》同樣是極為親近觀眾的電影,其中對於兒童愛情的展現,多少都面臨這樣的矛盾與掙扎,而這也對於電影中孩童角色的形象,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由於這兩部電影都不是以孩堤時代做為貫串全戲的主軸,因此,這些枷鎖的勒痕在電影中並不明顯。本文中即便提出的種種突破與不足,都難以成為評價電影的準據。然而,這樣的觀察仍然具有意義,畢竟這些細微碎片透過拼湊,就可以觀察出某些時代氛圍。以本文中對兒童愛情的觀察,或許可以解釋兒童在當代台灣導演的眼中,有著越來越早熟的心智。而這樣的形象,或許也正契合現代社會的樣貌。

提早長大,開始接觸過去被認為是成人專利的事物,這樣的傾向是好是壞,在電影並未探討的情況下,本文自然不宜離題而自行延伸。但是,關於成長的疑問,即將就要有另一部國片要跳出來討論──由楊雅喆執導、近期也要開始進入院線接受市場洗禮的《囧男孩》。當然,從諸多預告消息可以得知,該片亦不會以本文要觀察的兒童愛情問題做為故事主軸,因此期待這部電影有較全面性的討論是不切實際的。但如果這一波國片對於兒童愛情的觀注並非或然率的傑出玩笑,那麼在可預見的將來,會有越來越多的電影替這個議題一片一片的補完。且讓身為觀眾的我們,就慢慢期待這未完的篇章如何續寫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