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13日 星期日

生命如何存在─再評《幫幫我愛神》

《幫幫我愛神》劇照:尹馨、李康生的站立69式性愛如何去證明生命的存在?你可以從醫學儀器探測心跳來論斷,也可以拾笛卡爾的牙慧說「我思故我在」。唯物唯心的方法有很多,不管怎麼樣,當這個問題被提出來,而成為一個「問題」的時候,彷彿就高尚了許多,充滿哲學的意味。但是當這個問題不成一個問題的時候,往往呈現出來不是精粹的沉思,而是黑暗的荒謬。《幫幫我愛神》在性愛的場面、職業的描寫,以及諸多小劇情細節上都不追求真實,但是對於生命存在的荒謬倒是刻劃得入木三分,淋漓盡致。

生意失敗的李康生每天打「生命線」去報到,打到一天沒去電還會被接線的輔導員發現。生命線存在的意義是扶助生命的,是要替有意自殺但還缺乏勇氣與決心的人找回存活下去的價值,不過在電影裡面,這層意義被完全顛覆了。實際上輔導的技術對於他的生命困境幾乎沒有任何效用,他的想死想活與輔導的成果一點關係都沒有。然而李康生還是拚命的打,天天打,目的當然不是真的在積極尋求出路,而是在找愛的慰藉。

電影的名字叫做《幫幫我愛神》,但是實際上電影內提出來的問題是麵包的範疇,硬是要找愛神來幫忙,恐怕愛神也無能為力。但是故事還是繼續呈現這種荒謬,並且來了一段非常有意思的戲碼:在李康生的幻想裡,把火辣香艷的檳榔西施肉體套上了給他精神撫慰的生命線聲音,讓生命線的接線室瞬間好像變成0204色情專線,在規矩而狹隘的辦公隔間裡,上演煽情的情慾之舞。

《幫幫我愛神》劇照:尹馨性與生命在《幫幫我愛神》裡的連結十分緊密,另一個關鍵的媒介是大麻。李康生溜進被法院查封的房子,並在裡面種植起大麻,電影開始沒多久就給了他一個長鏡頭,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動白、沒有別的動作、沒有特別的演出,就看到一顆頭顱伸入大麻櫃裡,然後聽到大力的呼吸聲。由於這只是電影的開頭沒多久,在各個支線還沒有交會的時候就看到這一幕,若說不對這樣的表演方式感到不耐,似乎有些故作清高。但是隨著劇情推進,驀然回首才知道為什麼有這一個鏡頭的存在。觀眾進電影院總是期待演員給我們什麼樣特別的演出,而李康生在這裡是演出了,但他演出的就是「呼吸」,就是生命存在的象徵,是再普通也不過的動作。既然日常生活的呼吸大部分的時間都要面臨你我的忽視,那麼這樣的表演也難怪會激起少許的做作感。

但是這做作的同時其實也展現了人的可悲,劇中的李康生如果不是淪落到需要吸大麻來麻醉自己的時刻,恐怕不會這麼認真的「呼吸」;那麼吸食大麻到底是意志的消沉與墮落,還是生命的自覺與甦醒,一下子變得讓人難以斷言了。同樣的,每一個檳榔西施與李康生之間都經由大麻的催情,發生了迷幻又動作誇張的性愛。肉慾離開物慾而得到肆無忌憚的解放,在那個回歸本性的當下,大麻是讓人迷幻還是讓人清醒,判別起來恐怕與我們熟悉的說法完全不同。

換個角度來看,廖慧珍這個角色就處在尷尬與反諷之中了。身為生命線的專業心理輔導員,理應是心靈的領航者、開導者,但她對自己現實生活的困境卻無能為力。對於丈夫無止盡的餵食,她完全找不出逃離的出口,於是一步一步被誘導到缺乏愛的困境裡,甚至意圖將愛的需求轉向李康生的時候,因為吃得太多大好而喪失機會。吃本是人得以生存下去的基本需求之一,但是在《幫幫我愛神》裡,竟被打到如此負面的地位去了!聶雲在電影節目裡,示範了口腹之慾如何殘忍的大啖上半身仍有生命跡象的「陰陽活魚」、如何扼殺了已經略有雛形的駝鳥胚胎。雖然「食、色」被並稱為「性」的歷史源遠流長,李康生在這部電影裡仍然做了如此截然不同的處理。

這個時候我們不得不問個清楚,為什麼是愛神能救贖食神?為什麼生命的最後不是渴求吃,而是渴求愛?這可以牽涉的哲學辯證非常複雜,但是導演也很夠意思的明確提示了我們他自己心裡的答案。劇中兩度很明確的讓李康生唸了《聖經》的經文,那是出自〈約翰福音〉第十二章24節:「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這兩段引用應該不是意圖把基督教的思惟代入影片當中,否則吸大麻得生命的意象恐怕難以解釋。事實上,這句話其中暗示了生物繁衍的衝動,這種衝動與性多少是緊密相關的。

電影裡的李康生最後到底落在地上了沒,鏡頭裡沒有給予一個明確的答案。不過把血脈的延續看得比自身生命的留存還要重要,似乎也隱隱的與台灣社會普遍把家族置於個人之上的概念相呼應。儘管電影中的男男女女放肆性愛、坦然吸毒,但其實種種離經叛道行為的背後,其實是最穩定的倫理觀念在主導,這不可不謂《幫幫我愛神》成功書寫出來的一種弔詭吧!


男人‧藉口‧性幻想─評《幫幫我愛神》

《幫幫我愛神》電影海報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在電影院裡想起郁達夫的成名小說《沉淪》,小說中的日本留學生因為窺視了房東女兒的裸體,從此「沉淪」在無法追求的自卑身份與無可停歇的自慰快感裡,直到投海之前仍然無法自視對於性的慾求,反而荒謬的想著「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而今,如果還有哪個創作者寫出這樣強烈的國族主義呼告,最多就是淪為笑柄的等級,但是看到《幫幫我愛神》裡的李康生,就會驚覺男人當性幻想難以滿足的時候,攻訐外在條件的反應仍然沒有太大的改變,幾乎像是本能一樣的容易發作。

把不同時代、不同社會氣氛、不同創作媒介的兩個作品牽扯在一起看似十分勉強,但仔細看看《幫幫我愛神》裡的故事,與《沉淪》竟有令人訝異的雷同。電影裡的李康生幻想著生命線上的夢中情人、縱情於與檳榔西施的肉體,然後怪罪自卑於資本主義下的經濟階級歧視,最後甚至也選擇了走上絕路來表現反抗。這與《沉淪》中幻想房東女兒、在慾火的挑逗之下跑去「賣酒食的的人家」,然後自卑於中國的貧弱,最後投海的無名主角,豈不是如出一轍的性格?

當然時代的改變也讓人物面臨的處境有那麼些不同,這讓《幫幫我愛神》除了悲劇之外還多了一些荒謬。比如說性幻想的對象,因為通訊科技的進步,反而陰錯陽差的造就夢與現實的斷裂,苦心跟蹤了大半天,結果只能從安全門狼狽逃命;又比如說自我毁滅的悲劇成就,卻因為瓦斯在拮据的生活裡得不到充足的補充,最後搬演的居然是場求死不得的鬧劇。於是,主角變成了引人發噱的丑角,而不是引人悲憫的小人物。對於這個角色的生命而言,這可能是最可悲的一件事。至於這是否正是導演李康生想要表現的意境,那可能又是另一回事了。

來到社會地位的另一極,檳榔攤前一輛又一輛的名車與車上的男人,對於李康生的處境來說又是另外一種反諷。這些男人個個都玩弄同樣的招式,反正想盡辦法用物慾把檳榔西施騙入車中,藉著財力來獲取性遊戲的歡愉。藉由一幕李康生親眼目睹尹馨坐入他人名車前座的畫面,不平與吃味的情緒全部宣洩在其中。儘管因為其中一位車主的心懷不軌,讓處在社會邊緣的李康生靠著大麻,暫且獲得短暫的肉體佔有,不過性愛的圖騰硬要被投影上名牌的紋路和股市行情,其中對於當代社會性愛本質的觀察,已經表露無疑。

《幫幫我愛神》劇照:李康生、女F4於是,聶雲的角色在片中更具有存在的意義。身為光鮮亮麗的美食節目主持人,他是李康生更殘酷的對照組。在社會地位無虞的情況下,他對於自身性慾的實踐就得以積極的從事,甚至為了達成目的而近乎冷血。對於妻子的需索,他可以無動於衷的逃避,甚至試圖以物質的食慾用力塞飽妻子,然後與同性友人關到小房間裡大玩變裝遊戲。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並輕易的遊走在多重角色之間,與李康生對著生命線輔導老師說著「你又不給我愛」的混淆與恍惚,兩者間的距離顯然有控訴的味道在其中。

然而,聶雲這條線的安排也讓人看見李康生之不足,原因就是夾在李、聶兩個男人中間的角色:廖慧珍。她與這兩個男人因緣際會而有了情與慾的牽連,但是在電影裡這層關係卻顯得特別尷尬,因為男人無論成功與失敗,都是背棄她的角色。性需索與肥胖都是男人眼中女人的罪業,讓男人對她避之唯恐不及。慾求不滿造成的虛無,對照她在生命線裡總是試圖帶給他人充實的身分,其實這個角色自身的矛盾與衝突是極好發揮的。但是在鏡下只存著深閨怨婦的典型形象,儘管水、鰻魚和自慰,把象徵的意義填了個飽足,卻看不出導演身分的李康生,為這個角色的生命如何應對這樣的衝突,找出力道足夠的敘述。

實際上,就我的閱讀而言,整部《幫幫我愛神》雖然以性為主軸,但是對於女性的擘畫都是扁平的。廖慧珍角色生命的不足已如前所述,女F4和尹馨出演演檳榔西施們也未曾擁有深入的、具體的,對於身分、生命、性的思索。

這樣的不足當然不能說是一種弊病,畢竟電影本來也沒有必要反映所有角度的思考。那麼,轉回以男性角色(甚至單指李康生這樣的男性角色)的視角而言,雖然對於性的描寫可以比起八十年前的郁達夫更加大膽、露骨了,但是探討的問題似乎仍然停留在原點。男人在性慾得不到滿足的時候,其思考總是愛摸不著邊際的東拉西扯,扯國族扯階級等等,迷亂在其中,彷彿男性的身體──性慾的原始來源──完全沒有吸引對象的價值。這種恐慌的由來,到底是人類天生的本性如此,還是文化建構下的扭曲?這個問題恐怕需要更深入的探索與反思了。

《幫幫我愛神》劇照:尹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