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4日 星期五

從食、色慾望看《投名狀》

《投名狀》描寫是一個戰爭的年代,而戰爭一向就是全然偏向強調陽剛價值,甚至到達病態境界的一件事。在全然由男性組成的軍隊裡,當個「是爺們」的人可以激出眾人慨然自願上前線赴死的決心。軍隊依賴這種極度擴張的陽性崇拜才能夠達成許多不可能的事件,卻也因為這種違背生物本能的扭曲行徑,導致戰爭的發起可能有種種正當的理由,但日後的走向往往悖離了當初的理想,成為瘋狂的堅持與屠戮。

網路上少數的聲音曾經指出《投名狀》中同性情慾的可能,但是多半偏於玩笑或是猜測。就我看來,電影中真的有些戲碼,同性交媾的意象表現得十分精彩。不過必須鄭重聲明的是,這種同性交媾並非你情我願的同志愛戀關係下的產物,而是在戰爭長期排擠女性價值的進入之下,慾求不滿之下而產生的性別扭曲,拿這種關係來討論真正的同性情慾或是權力引發的孌童癖都是不恰當的。

我這裡舉出最好的戲碼就是二虎勸降蘇州城主的段落。二虎代表的山字營與蘇州城主投靠的太平天國,最初起事的目標都是「讓人民吃得飽」,看起來當然無可厚非。不過這場難苦的圍城戰顯然悖離了當時的初衷,原因就是陽性價值的追求──龐青雲要權,不能承認失敗;蘇州城主要面子,拉不下臉開城投降。這場戰爭打到雙方都到了慾求不滿的境界──雖然這裡實際上不滿的是「食慾」,不過畢竟我談的是象徵,從「食、色,性也」的說法,加上「搶錢、搶糧、搶娘們」的口號將性慾與物慾排比而行,這樣的誤讀也就不妨一試了。

當二虎混入蘇州城後,城主為了光榮下台,苦心演了一齣兵戎相見的搏擊戲。儘管看到武器就說是陽具象徵的做法,在電影閱讀可能已經被用濫,但這裡我還是要理所當然的說成這是兩個男人交媾的意象。如果用心觀察動作與鏡頭的安排,這樣的閱讀一點都不荒謬,當二虎的刀刺入城主體內,戲與性的高潮都在同一時間併發,而下一刻兩個男人相擁倒入水中。水在電影語言中當作性慾的象徵也是屢見不鮮,在配上這樣的動作設計,有意想入非非倒也合情合理。總之,這場激情雖然事發突然,前戲來得太快,後頭的愛撫卻做得十足十。雙方情慾的發洩讓山字營與蘇州城都暫時得到喘息,至於龐青雲因為做足準備卻在最後一刻被擋下,乃至於引發更加扭曲的屠戮,這就是後續另外一齣故事了。(再次強調,本文是以象徵的方式進行閱讀,並不就軍事理論思考此一行為的動機)

如同我前面小心翼翼強調的,《投名狀》表現出來的同性慾望並不是同志情感,只能說是一種對女性的複雜情結。軍隊對於女性是又愛又憎的,在本能上他們貪戀女性的溫柔胴體,在行為表現上卻又要排除並鄙夷一切陰性特質,兩相結合之下造就了對女性的憎恨與暴力。所以在舒城會戰前,全軍高喊「搶錢、搶糧、搶娘們」;在城破以後,又有強暴民女的事件發生。陳可辛安排二虎與蘇州城主的劇情與鏡頭時,看得出煞費苦心的經營,而安排這兩段情節時,則顯得自然無比。這種憎女情結現在依然普遍存在,幾乎不需要特別的展現,都可能無意識的從電影中透露出來。

但是對於劇中唯一有名有姓有戲碼(儘管少得像花瓶)的女人──蓮生,情節的安排就不再是自然的表露,而是有意的刻畫了。蓮生的戲少,但是幾乎每一場都十分飽滿,已經有許多人談論過貞節牌坊、二色紗簾的意義,本文就不必再就此節特別離題闡述了。我想討論的,是這樣一個女性角色處在處處憎女的劇情裡,產生了什麼樣的化學變化。

蓮生與二虎、青雲之間不斷有關係發生,雖然這些段落都被導演大刀剪了精光,不過仍然可以從鏡頭與鏡頭之間的跳脫得到一些暗示。而她在兩個男人的慾望之間,沒有辦法找到脫身的夾縫,這也使得她的地位益發尷尬。這段三角關係裡,蓮生的情感依歸難免受到討論,而我要在這裡提出的觀察是,蓮生的曖昧態度並不完全來自於二虎的用情難以抗拒,而是由於慾望的不滿足,使她在遇上龐青雲的時候,就主動地選擇了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填補,當然,這時她是無法預見青雲居然誤入了匪村,致使兩人糾葛不盡。

蓮生的強烈慾求其來有自,而這必須回到她的出身來談。蓮生自幼就被當作「揚州瘦馬」來訓練,這是種依靠摧殘女體,以滿足富人性慾的制度。在這種制度下被高價賣出的女人,都是先必須頂過一陣子的飢餓,以換得後半生衣食無虞的生活。二虎的介入顯然使得蓮生挨餓的童年得不到相對的補償,所以儘管憑他糾結的匪眾尚可溫飽,卻沒有辦法滿足蓮生期待的富家小妾生活。蓮生逃了再逃、逃了再逃,一直陷溺在部份的不足與完全的匱乏之間掙扎。王德威〈三個饑餓的女人〉曾經考證過中國現代文學中,飢餓女人的形象如何與性慾產生關聯,這裡倒不妨把電影中的蓮生形象也連綴上去。且讓我們回憶一下,蓮生走在貞節牌坊下的時候,四周是什麼樣的光景:那是一片再荒涼不過的土地,渺無人煙,豈非最佳的註釋嗎?

諷刺的是,蓮生的慾望是不能得到滿足的,每當她要滿足的時候,總是有事件會出面剝奪她的夢想。第一次是在賣入富家之前被二虎救走、第二次是在太平天國被平定之後,被午陽一刀斬斷。說起來,在傳統概念下兩次的行動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第一次是解救她擺脫做小妾的命運,第二次是懲罰她亂兄弟的不貞之行,但無論如何,蓮生真正的心意是從來沒有,也不可能有空間被聆聽的。

無論如何,蓮生的死部分起因於她成為二虎與青雲發洩慾望的共同標靶。在電影中,這兩人一旦有了爭執,幾乎都得死人,而且也幾乎都是由午陽下手。舒城斬二兵者,午陽也;蘇州喊放箭者,午陽也;南京殺蓮生者,仍是午陽也。不過這次唯一不同的是,午陽自己下了決定,不用大哥教他,而偏偏,蓮生也是最不需要死的一個,因為她沒有任何威脅性,她不可能拿起武器變成兵、也沒能耐欺壓良民百姓,她只是一個飢餓的揚州瘦馬,一個毫無反抗能耐的女人。

如果尚有力氣仔細爬梳這三個男主角之間的角力,午陽的抉擇或許還有更多層次的意義在裡面,不過我限於論述能力於時間,在這裡必須先做一個了結。暫時的,我還是得把蓮生的死因放在憎女的脈絡下去解釋。與兩位義兄相比,午陽對於蓮生的女性溫存並沒有多少接觸(我無法排除接觸可能,在部分鏡頭裡,似乎有逸出一些訊息,但是就算有,應該也是極隱晦的意淫,而非趙、龐二人的直入),對她沒有複雜的慾望糾葛,狠心揮刀時亦少了幾分不捨之意。

最後我要以一點說文解字來作結。蓮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多半取二義,一為君子、二為憐惜。稱蓮生為君子,恐怕貞節牌坊下的怨魂都要起而抗議,這裡應該是取「憐」之意。蓮生在生命最後的時刻猶惦記著自己活過多少年華,並深切的感受到她繼續生存的渴望,這恐怕是因為肚腹的飢餓和性的飢渴,每時每刻都在提醒她生命的存在與荒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