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16日 星期三

子宮的戰爭:論《羊男的迷宮》的性別意象

前言:思路的歧出點

《羊男的迷宮》在台灣上映已有一段時日,票房表現以非美式商業片而言已是可圈可點。至今有不少影評紛紛出現,多半集中在探討童話/現實的辯證,或是將其視為政治寓言進行索隱工作,即使我在第一時間觀後寫下的拙作「抉擇的苦痛─評《羊男的迷宮》」意圖跳脫這種討論框架,實則仍然是從童話/現實的觀點出發。就一部電影來看,能引起這麼熱烈的解碼動作,已經足謂本片內容的多元與豐富性。然而在閱讀了諸家討論之後,仍不免進一步思考:有沒有更突破的論點可以發揮。

後來我在閱讀到批踢踢網友ning17的影評時注意到幾句文字(重新標點排版):

一個很重要的一點,我覺得,小女孩其實在內心深處對弟弟有極為複雜的情感,可能是某種恨,因為一切因為這個寶貝而起。不是因為弟弟,上尉不會要取母親(可能是強暴後或是其他因素而產生的結果,因為上尉並不愛母親,餐桌一段可以看到,只因他懷的是男嬰,上尉要完成自己大男人主義─告訴兒子自己的信念和英勇─的某種滿足自我的虛榮心)


相近的觀點則有AdHocLZM的心理分析(一樣重新排版):

第三個任務啟發點是在母親死亡後。在此時,對於繼父的憎惡已經到極限,我想女孩必定將母親的死怪在繼父身上(因為繼父說過的話)。破壞繼父的最愛──小嬰孩,是種對自己的救贖。


兩段文字不約而同的往奧菲莉亞的心路歷程發揮,延伸到童話/現實的問題上去,然而我卻在這裡有了歧出的思路。我想到了性別論述是否也能夠提供一個參考的視角,用來閱讀這篇開放的寓言?不想還好,這一探究思緒變一發不可收拾,許多影像符碼重新又再腦海裡打碎重組,變成了另一個層面的故事。我想這種看一片可以抵三片用的樂趣,對於追求感官娛樂者可能難以理解。

本文就試圖以性別意象的角度切入,來看看闖入這個大迷宮之後,除了前人的指引,還能不能畫出另一條通往出口的路徑。


子宮:身體主權爭奪戰

談到影像中的性別意象,最容易辨識的三者就是乳房、子宮以及陽具。假如對於影像符碼夠熟稔的話,也可以很輕易的發現《羊男的迷宮》中,使用的是子宮與陽具二者。關於子宮形象的,包括在第一階段考驗裡提到的大樹、第二階段考驗裡無字天書上出現的血痕;當然最具象化的,莫過於孕育著新生命的母親。反過來說,槍杆、匕首等武器,還有那把鑰匙,都是陽具的象徵,而被孕育的男嬰,就承載著父系社會中男性被賦予的重大使命:子承父志。透過懷孕的動作,男女之間在子宮上演著一齣爭奪戰,激烈的程度不下左派游擊隊與政府軍的對抗,甚至兩股勢力之間的交互關係比實體的政治戰爭還要有更多複雜的糾葛。

奧菲莉亞的弟弟的存在對母體來說是很尷尬的事情,他與母體在分娩之前都是既友好而又敵對的。友好是因為兩者血脈相通,敵對則是因為男嬰不斷吸取母體養分並造成母體的傷害。我們從現實的處境裡看到,懷孕已經讓奧菲莉亞的母親造成許多不適,然而有意幫助母親的奧菲莉亞卻無法不以「安撫」的方式,例如說童話故事,對弟弟採取懷柔的姿態。從外在來看,這和奧菲莉亞不滿上尉的闖入,但又必須在母親的苦衷下勉強採取合作態度是一樣的。

奧菲莉亞意圖與上尉搶奪母親的偏愛,其實也是在搶奪子宮這塊領土。奧菲莉亞抱怨長大後絕不懷孕,意味著她試圖對於這個傳承自母親的天賦採取主動,想宣誓其主導權。不過由於奧菲莉亞是女性、小孩、無權勢者,三位一體的弱勢之姿對上男性、成年、有權勢者的上尉,在爭奪戰中顯然是節節敗退的。奧菲莉亞母親身體日漸虛弱原因,在於上尉引起的懷孕,加上其堅持看到兒子出生而強迫她在懷孕後期受長途舟車之勞的緣故;然而母親為了權勢的庇護,是完全放棄自我,甚至疏離她所愛的女兒,完全偏上迎合上尉及胎兒的。

由此觀之,羊男的第一個考驗也反映了奧菲莉亞對胎兒的敵視,她潛意識認定必須除去枯樹內的怪物,或至少奪走他的陽具;也許母親未懷孕或懷的是妹妹,就不會被上尉視為戰略要塞,非得強加佔有了。

在第一階段裡奧菲莉亞的毫不猶豫,是因為她還未意識到女性對於「異化」這件事情的無能為力。如前所述,胎兒對於母體而言既是自我而又不是自我:胎兒與其他女人身上的器官透過臍帶相連,享用的是同樣的血液、同樣的養份來源和排泄路徑;然而,胎兒卻會對母體踢打、推擠,甚至造成母子只能存活其一或玉石俱焚的場面。當母親面臨可能發生難產的時候,奧菲莉亞對於子宮主權的爭奪也猶豫了,她意識到母體養育胎兒的宿命,於是拒絕懷孕的奧菲莉亞開始進行象徵懷孕的儀式:以鮮血餵養胎兒。

奧菲莉亞短暫的獲得母親子宮的控制權,她的儀式在暗中消弭了母親被異化的痛苦感受,於是她更大膽地,開始試圖從源頭除去這父權的來源。


陽具:兩敗俱傷的鬥爭

相對於母子之間曾經透過臍帶與子宮緊密連結,父親對於兒子之間關係的掌握性是天生較為薄弱的。子體的基因雖然也曾經儲存於父親體內,但是在他與父親分離之時,也就是射精的那一刻,還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存在。因此,意圖強化父子關係的穩定,也可以說是意圖強化父權結構,必須要付出的代價就是鬥爭,透過勢力範圍的建立宣告女人懷中胎兒的所有權。

這一點在上尉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必須守護他的權勢、地盤,並以狐疑的態度看待任何可能與他為敵的事物。他摧毁看似邪惡法術有損嬰孩的曼陀羅根,就如同他殺死無辜的獵人父子,只要有一丁點懷疑就格殺勿論的。

第二階段的考驗也就是在預示奧菲莉亞如何破壞上尉的父權,食嬰怪可以視為上尉的投射,而竊走匕首的動作就與最後竊走嬰兒相互呼應。這其中牧神又特地交代不可以碰任何食物,意味著不能試圖貪圖父權提供的一丁點資源,否則極容易無法脫身。奧菲莉亞在這裡無法表現出第一階段的決心,在最後關頭動搖了。她感到飢餓,而這飢餓的是因為她未能以漂亮的女性打扮出席父親的盛宴,這種不合作的態度造成的。父權掌控的資源最容易使人屈從,正如同上尉透過民生物資的掌握控制民心一樣。

這個階段的奧菲莉亞已經不再有過於天真的想法,認為毁掉弟弟就能夠爭回與母親的關係。正如前文所述,這胎兒本身與母體曾經流著完全相同的血液,也就是說他與奧菲莉亞之間也可能有這種一體性。母親喪失孩子的主權是因為分娩的異化,獨立成為個體的嬰孩才會被父權宣告完全納入體制之中,不再與母體有所關聯。第二、三的任務明顯就是要將嬰兒再度竊回女性的呵護之中,以切斷他與父親的聯結。由此可知奧菲莉亞在抱住弟弟之後,不願交予牧神的原因,正因為弟弟在她的懷裡時,相當於在母親子宮內時的狀態,有外人無法分割的緊密相連。懷孕既然屬於女性別於男性的自然天賦,她的舉動等於是從全然排斥懷孕,進一步的體驗了懷孕對女性身份的複雜性。

站在與奧菲莉亞的觀點,她對於繼父上尉的權力有根本的疏離與反感,對於生父的權力也不見得有任何期待。如同片末的暗示,若地底王國的統治者與她生父的形象疊合,那麼當初她逃離童話世界的動作恐怕也是源自反抗之意。不過相當尷尬的事情是,在生父與繼父的世界之間,奧菲莉亞沒有太多逃離的空間,只能夠策略性的選擇較有情感相依的一方。這個尷尬性也可以在女傭瑪西蒂的身上看到,她對於戰爭並沒有太大的參與感,對於反抗軍中的傷患或政府軍陣營裡的小女孩都同樣予以呵護,在男性的鬥爭裡她其實是希望以一個中立的方式存在。至於偏向反抗軍而成為其臥底的原因,單純只是因為反抗軍中有她的兄弟,情感的瓜葛使她不得不參與其中。

由此則可以解釋結局為什麼營造出那樣的矛盾:一方面以陰鬱的夜色和哀傷的曲調描寫死亡的痛苦,另一方面又似乎說明奧菲莉亞成功通過考驗。實際上奧菲莉亞的處境就是一種痛苦的成功,她不得不在這兩者之間擇其一,否則遲早面臨消失的命運。她的母親已是前車之鑑:在完成生產任務之後,父系血脈的傳承就不再與她是合為一體的,她也就不再是必要的存在;而很不幸地,懷孕的狀態遲早會被解除,不可能長久的保有這種優勢。奧菲莉亞也無法長久的將嬰孩抱在懷中,即使不交給牧神,後面追來的上尉也將會將他奪去。嚴格說起來奧菲莉亞的掙扎到最後是完全失敗的,她無法找回那個短暫的時光──只與母親單獨相處的時光。

對於片中的女性角色來說,類似政府軍與反抗軍這種男性權力間的鬥爭帶來的只有傷害。即使最後上尉被擊敗,父親遺留下來的驕傲也確定無法傳承至下一代,但是夾在其中的瑪西蒂仍然必須面對奧菲莉亞──真心同情她的小女孩──的死亡。她為奧菲莉亞哼的催眠曲同時也是哀傷的輓歌,整個悼祭儀式只有她是真心的參與,因為她面臨的將是更無助的世界。這層感受可以從奧菲莉亞死亡時,各人物的相對位置可以看出來:瑪西蒂與她是貼近在一起的,其他男人在同圍置身事外般的圍觀。


牧神角色的確立

若以童話/現實的觀點看牧神的角色,其存在只是童話人物的象徵,換成另一種神祇似乎也不影響故事的意義;若以政治寓言來看牧神,他的存在也不是沒有可替換性。不過換成性別角度切入,牧神就變成相當有意義、難以取代的符碼。希臘神話中的牧神掌管森林、羊群和田地,簡單的說,他掌管了大地上萬物的孕育與生長,這一點與女性在扮演母職──尤其是懷孕的母職──的角色時,是有極大的相似性。奧菲莉亞與他能一拍即合,基本上相當信任,表面上的理由是劇情設定裡她對童話的熱愛,實際上可能是因為牧神本來就帶有一部份女性意象的轉化。

之所以強調只有「一部份」,是因為牧神的立場就與奧菲莉亞的母親一樣,並不是完全無可置疑的。最有問題的一點就在於他是來自地底王國的使者,他傳達的可是國王的旨意。這使得牧神對奧菲莉亞下達了不少沙文主義式的命令語,甚至提出不得反抗、質疑的要求,與奧菲莉亞母親要求她叫上尉爸爸、要求她穿上洋裝參加她並不喜歡的宴會一樣,對父權採取社會化的屈從態度。這也就是奧菲莉亞與牧神之間的同盟關係一直不夠穩定的緣故。

在希臘神話的原型裡,牧神的形象也是性別未定的,所以他的搖擺理所當然,就連代代傳遞童話的時候,人們都會記得警告「要小心牧神」。這對於權力遊戲中佔盡優勢的男性來說還不算什麼威脅,他們大可以像地底國王一樣收編牧神當做棋子;然而,對於女性來說這種搖擺性容易造成她們的傷害,所以瑪西蒂的母親這樣警告她,她又這樣警告奧菲莉亞,一脈相承的都是女性的憂慮。

透過這樣的分析,奧菲莉亞不肯交予牧神男嬰的原因又更加理直,即使牧神口中說的只是要取「一滴血」,但沒有人能夠保證他這個要求的背後是源自誰的旨意。如果是出自奧菲莉亞或她的母親,那麼的確只要一滴血證明他和她們曾經有過的交融,就能夠幫助奧菲莉亞回到地底王國;然而若他所代表的是國王,是奧菲莉亞的父親,那麼極有可能以斬斷血脈的方式,對上尉試圖帶來的新父權進行反擊,這毁滅性的動作的確有可能同時也造成母體本身的傷害,這個母體指的可能是懷孕的母親,也可能是意義上承接母職的小奧菲莉亞。


結論:悲觀的女性出路

從性別意象的角度切入來看《羊男的迷宮》,與其他閱讀方式的相似點就是會得到一個哀傷的結論,與整個電影的節奏是相符的。奧菲莉亞面對龐大男性機制的傾軋,她無法獲得同為女性的母親的支持,自己也無力抗衡。即使是童話世界中的牧神,也沒有為她帶來真正屬於女性的權力空間。傳說裡,奧菲莉亞固然用她的仁慈與智慧成功治理了王國,然後背後傳承到的父親權柄卻也註定無法擺脫。如果承接這樣的權柄來治理王國是她所期望的,那麼故事的開頭她會選擇從那看似完美的世界脫逃嗎?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迷宮在童話/現實辯證或政治寓言的閱讀法裡有什麼決定性的作用,至今仍待有心人進一步探究,而就性別意象來閱讀,無疑象徵著女性能夠存在的那唯一一個狹縫。迷宮通路的兩端對奧菲莉亞來說都是通往父權包圍的世界,如果可以的話,也許她應該躲在裡面不要選擇任何一邊的出口。但很顯然她做不到,在上尉兇悍的侵入下她只能逃到另一個端點,接受童話王國的沉重使命。這夾縫的隱蔽性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沙文主義的強暴,顯示對女性出路的悲觀。

片中三個重要女性角色都各擁一方來為自己的生存提供蔽護:奧菲莉亞有童話王國、她母親依靠上尉、瑪西蒂則受保護於反抗軍。而她們也各自付出代價:奧菲莉亞總是被威脅要聽命行事、她母親則是價值被剝奪到只剩血脈傳承一項、瑪西蒂則必須抑制自己內心的羞愧和掙扎,冒險從事地下情報工作。在強大的父權體制裡,她們無法高度聯合起來奪權,甚至不時陷入自身的矛盾當中。

唯一的希望是在那枯樹重新開花的意象上,也許奧菲莉亞的犧牲、瑪西蒂協助反抗軍勝利的功績,慢慢的還是能替女性爭取到些許曙光?